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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章 《美人如花隔雲端》小皇帝和穗穗番外完整版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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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少年從夢中發醒。

薄薄的眼皮下,眼珠子無力地轉了轉, 沒有睜開眼, 因為不需要。

他的人生, 是一場又一場噩夢, 閉著眼或是睜開眼,沒有任何區別。

他轉過身,根本連看都不用看,一伸手就能準確拿到床邊放著的玉佩。

這塊玉佩,是他第一世時,母親喚他過去,拿出一對玉佩給他, 告訴他這是皇後才能佩戴的玉佩, 讓他好生保管, 來日選後時,親自交給他的小皇後。

前三世,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娶妻生子。直到第四世,遇到她, 他才生出想要娶皇後的沖動。

她該是他的。做他的皇後, 與他白頭偕老。

少年攥緊玉佩,冰涼的玉石摩挲指腹,又寒又冷,他蜷縮著身子,不想睜開眼,不想面對這個世界。

上一世, 他又沒能找到她。最初他以為是別人竊取了她的肉體,只要殺掉那個人,然後他再自殺,醒來後興許就能遇到她。

他殺了很多個假的言婉,她們中沒有一個是他的阿婉,自殺的時候很痛,但是再痛,他也得去下一世找她。

後來死著死著,也就習慣了。現在他唯一的樂趣,大概就是鉆研不同的死法,選一個新鮮出奇的死法,盡量不那麽痛苦。

少年抽了抽鼻子,肩膀一顫一顫。

接下來他要做什麽呢。

照常去言府找人,然後看一眼,如果又是假阿婉,那麽他這一世也就結束了。他得趕著再去下一世。

最初他去言府找人,心裏歡喜,漸漸地,也就麻木了。這一次,大概又不會是真阿婉。

他現在唯一要考慮的,就是這次該怎麽死。

少年抱緊自己。偌大的宮殿,沈悶寂靜,無處不在的孤獨附在空氣裏,一點點地朝他湧去。

黑暗中有動靜響起。

有誰喚他:“陛下。”

少年嚇一跳。

這是他新一世的第一天。他記得很清楚,宮殿裏的宮人於昨晚被趕了出去,除了他,不會有別人。

他重新活了那麽多次,除了假阿婉,其他一切人一切事都是按照他第一世的情況,從來沒有半分變化。

少年猛地從床上坐起來。宮殿內沒有點燈,門窗緊閉,只窗欞透出幾分光。外面陽光明媚,他每次都是死在燦爛的太陽底下。

他緊張地看向前方。

黑暗之中,有誰朝他而來,嬌嬌小小的一個身影,看不清面容,應該是個小宮女。

他下意識往後縮。

他已經很久沒和人正常接觸過了,他不喜歡,他只想要和他的阿婉過日子。不想和任何人說話。

“陛下。”

離得近,他總算看清來人的面容。

果然是個小宮女。穿著素青的對襟襦裙,烏黑的頭發挽成一對雙環望仙髻,生得太過白嫩,跟雪團子似的,搖搖晃晃往他跟前來。

她半坐在他的床前,一張清純可人的臉露出甜甜梨渦,恭敬地喚他:“陛下,太後娘娘傳您過去。”

少年迷茫地皺緊眉頭。

不對,她分明在撒謊。母親不會在這個時候傳召他。他才剛醒,還沒來及做什麽,周圍的事物絕不會發生變化。

少年警惕地問:“你是誰?”

小宮女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,“陛下,奴婢是穗穗呀。”

少年眉心皺得更深。

穗穗是誰?他怎麽從來沒聽說過?

不等他回過神,小宮女已經上前為他穿戴,軟綿綿的一雙小手往他身上招待,弄了許久,急得滿頭大汗,連個衣帶都未系好。

他忍不住嫌棄:“真笨。”

小宮女抿住紅艷的唇,眉眼低垂,濃密的長睫忽閃忽閃,她既委屈又害怕地求他:“陛下,奴婢會好好學的,您不要趕奴婢走。”

少年自己穿好絳紗袍,吩咐她提靴來,她拿了靴子來,半跪在地上替他穿鞋,怎麽也穿不進去。

她嘴裏嘟嚷:“陛下,你腳好大哦。”

少年使勁往裏一蹬,套好了鞋,朝她那邊看一眼。

好無禮的小宮女。

他可是皇帝。她竟然敢這樣對他說話,不想活了嗎?

他往外走,小宮女跟在他身後。

少年漫不經心地問:“你什麽時候來朕身邊伺候的?”

小宮女:“今天剛調過來的,奴婢從前在浣衣局,立了功勞,太後娘娘讓我以後不用再洗衣服,正好禦前缺了個宮女,便將我派過來了。”

少年使勁回想。

怎麽也想不起來。後宮的瑣事一向都是由母親處理,調宮女這樣的小事,他自然不會知道。只是奇怪,前面活了那麽多次,他怎麽就沒遇到個叫穗穗的宮女呢?

難道哪裏出了差錯嗎?

他正發著呆,忽地鼻尖一抹花香。

適時小宮女已經將殿門打開。

明晃晃的光傾瀉而入,照在人的身上,暖和舒服。

小宮女笑著往他跟前湊,彎彎一雙眼睛跟月牙似的,“陛下,今日天氣真好,您要去禦花園看看嗎?”

他哼一聲。

他還有正經事要做呢。

少年照常徑直往宮門而去。身後小宮女急忙忙喊:“陛下,您要去哪裏啊?”

少年不管不顧繼續往前。

小宮女氣喘籲籲:“陛下,您等等我啊……”

忽地身後噗通一聲,是誰摔倒在地的聲音,急促的呼喊聲變為輕聲的哭泣。

少年悶了悶。

大概是這一次醒來和從前不太一樣,所以他竟下意識回了頭。

他望見小宮女狼狽地倒在地上,低著腦袋,哭得傷心。大概是傷著哪了,爬不起來。

真是麻煩。

少年抿抿薄唇,猶豫半晌,最終轉過身,緩緩朝她而去。

宮門就在身後。算了,反正如果來的是假阿婉,他什麽時候去,都一樣。

少年停在小宮女跟前,沈聲問:“哭什麽。”

小宮女仰起臉,一雙眼腫紅,委屈至極,哭得打嗝,泣不成聲:“奴婢……奴婢沒用……”

他蹲下身來,沒好氣地道:“確實沒用,走路都會摔倒,沒見過你這麽笨的。”

小宮女擦了眼淚,順勢拉住他的袍角,怯生生地求他:“陛下,您先去太後娘娘那裏好不好,您要是不現在去,娘娘會罰奴婢的。”

少年撅嘴:“朕想去哪就去哪,母後罰不罰你跟朕有什麽關系。”

小宮女張著大眼睛望他,黑亮的眸子重新泛起點點盈光,她不再勸她,嘴裏含糊不清,跟未斷奶的小羊羔似的:“陛下,那您能不能跟太後娘娘求求情,讓娘娘不要罰奴婢的月例錢,您讓她打奴婢好了,奴婢願意挨板子。”

少年一楞。

頭一回聽說有人願意挨板子的。

他湊近問:“你是不是傻?銀子沒了可以再掙,挨板子會死人的。”

小宮女露出堅毅的神情來:“奴婢每個月攢月錢很辛苦,要命可以,要錢不行。”

少年忍不住笑出聲。

他已經很久沒笑過了,連他自己都嚇一跳。

猶豫半晌。少年站起來,作甚就要走。

小宮女猛地抱住他的腳:“陛下,待你從宮外回來,一定要記得替奴婢向太後娘娘求情。”

少年嘆口氣。

“你放心,你的月例錢不會少,既然母後傳召朕,那朕就先去母後那好了。”

小宮女喜笑顏開,被淚水浸染的臉蛋如春花般燦爛,兩個小梨渦甜得能斟出蜜來,“陛下,你真好。”

少年昂起下巴,雙手負背,往前走了幾步,覺得哪裏不對,朝後一看,小宮女仍舊坐在地上沒起來。

他又走回去。

小宮女聲音細細小小,“陛下,您先去,奴婢腿傷著了,可能還得再坐一會才爬得起來。”

少年往周圍看了看。

除了不遠處的宮門侍衛,並無宮人路過。

少年想了想,最終不情不願地彎下腰,不太耐煩:“上來。”

他趕時間去死。先去完母後那裏,然後再出宮,正好來得及。

他已經試過各種各樣的活法,已也已經嘗過各種各樣的死法,世間萬事對他而言,皆是死水一潭。

小宮女毫不客氣地攀上他的背,她輕得很,跟羽毛似的,一把嬌嬌軟軟的嗓子湊在他耳邊說:“陛下,奴婢以後一定會盡心盡力伺候您。”

少年步伐矯健,將她牢牢背穩,往前面而去。

他背著她走了一段路,走到有人的地方,打算喊人來將她擡回去,小宮女卻忽地哎呀一聲,甩了甩腳,眼神天真無辜:“咦,不痛啦。”

少年狐疑地望她一眼。

小宮女跌跌撞撞跟上去,“陛下,快走罷。”

去完太後殿,出來的時候,少年嘆口氣。無論活多少次,母後的念叨說辭皆是一模一樣,聽得他耳朵都快生繭。

少年又打算往宮外去,無奈身後多了個跟屁蟲,怎麽甩都甩不掉。

少年止住步子:“你怎麽跟塊牛皮糖似的?”

小宮女假裝聽不懂:“陛下是在誇我像糖一樣甜嗎?”

少年嘴角一抽:“不是誇你,朕是在罵你。”

小宮女:“陛下罵人跟誇人一樣甜,陛下真溫柔。”她雙手高舉過頭,而後緩緩落下,行的宮禮,眼睛自手指縫裏眨了眨,笑著望他,聲音揚一聲:“恭請陛下回殿。”

少年身形一滯。

罷了。

今天就先多活一天吧。

(二)

結果活了一天又一天。

不是他不想去死,實在是宮女穗穗太黏人。

他有去打聽過,發現果然如她所言,浣衣局之前確實有個宮女穗穗,因為立了大功,所以被提拔到禦前伺候。

有哪裏不對,可是他說不出來。只是覺得他印象中的事情好像有點變化。像是她特意在他醒來之前就候著了。

她很會討人喜歡,除了手腳笨了點,膽子大了點,其他一切都還好。

有時候他看著她,會忽地想起阿婉來。

可是她明明一點都不像阿婉。

他每天早上醒來,入目第一眼皆是宮女穗穗的臉,她笑得如月亮彎彎:“陛下,又是新的一天呢。”

他開始觀察她。

對於這個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的小宮女,他實在是太好奇了。

他認定她身上肯定有什麽秘密,他的直覺不會出錯,這個小宮女,絕對有問題。

他故意為難她。她卻聰明得很,一次都沒露出馬腳。

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,宮裏的日子變得不再無聊。他有了想要求驗的事,心裏也就有了盼頭。

終於這天,他再一次惡作劇試探之後,宮女穗穗忽地哭起來。

她淚眼汪汪地望著他,問:“陛下,您是不是討厭奴婢。”

少年一怔,沒有回答她。

他想,她怎麽這麽愛哭,之前捉弄她那麽多回也沒見她哭,怎麽一下子就受不住哭起來了呢。

她見他悶著腦袋不說話,自己擦了眼淚,提著裙子往宮殿外去。

待少年回過神,她已經消失不見。

他也沒去問,怏怏地踢了鞋,往床榻上一躺。

宮殿大亮。

自從宮女穗穗出現後,他殿裏的蠟燭就耗得格外多。她會在夜晚點燃無數根蠟燭,將殿裏照得通亮。她會說好聽的話,守在他的床頭前看他入睡。

他殿裏的其他宮人,再沒有比她對他更用心的了。

正因為太用心,所以他才更加懷疑。

不一會,他小憩起來,聽見殿外小黃門們的竊竊私語,仿佛在說什麽事。他穿鞋起來,往周圍望一圈,宮女穗穗還沒有回來。

她剛哭著跑出去,他沒計較,但她不該玩忽職守。

少年召人來問,“穗穗呢?”

小黃門答道:“稟殿下,穗穗剛從樹上跌下來,摔斷了腿。”

少年一楞。

好端端地,她爬樹做什麽?

他在宮殿裏坐了一會,而後起身往外而去。

尋常宮女住大通鋪,她不一樣,她討了他的巧,特意為自己求了單獨的寢房。她很會享受,從不讓她自己受苦。只除了在他跟前,她真真是對他好,向來都是笑臉相待,再委屈也不曾在他面前抱怨半句。

屋裏很黑,沒有點燈,少年推門而入。

黑暗之中,穗穗半倚在窗邊,她的床榻挨著窗子,糊了綠紗的窗欞打上去,風和月光飄進來,淡淡地拂在少女額前碎發。

“是誰……”她轉過腦袋,一雙眼睛又紅又腫,凈白的小臉布滿淚漬,視線觸及他的瞬間,立刻將頭埋下去,慌亂地揉了揉眼睛,聲音沙沙啞啞:“陛下。”

少年走過去,屋裏沒有坐的地方,他只好坐在她的床榻邊。

穗穗仍然低著腦袋,屋裏黑,借著皎皎月光,他看見她咬著兩瓣漂亮的朱唇,起伏不定的胸脯,像是有萬般情緒要傾訴。

少年正想著該說些什麽,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,兩個人面對面坐著,但誰都沒有說話。

沈默片刻後,穗穗細著嗓子問:“陛下怎麽來了。”

少年立刻答道:“朕出來散步透透氣,恰好路過你這。”

她的聲音裏又起了哭腔,“原來不是來看我的。”

待他回過神,他已經伸手替她揩眼淚,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,他太久沒有對誰溫柔過了。

他的手撫上她的臉,她貼著他的手掌心,乖順地蹭了蹭,眼淚一下子止住,嘴角湧上笑意,害羞地說:“陛下就是來看我的,對不對?”

他剛想逞強否定,可他猶豫的瞬間,豆大的淚珠滑至他指縫,原來是她又哭了起來。

她淚眼汪汪地擡眸望他,仿佛做好了隨時哭暈過去的準備。

少年輕輕嘆口氣。

她笑起來能笑個沒停,哭起來也能哭個沒完。

他只好說了實話:“對,朕是特意來看你的。”

她半坐在榻上,身子往前傾,“我就知道。”

她說著話,眼淚也顧不上擦,一只手搭上他揩淚的手,像只小奶貓似的,貼著他又蹭了好幾下。

少年垂眸。

他活了許多次,偶爾也會有女子想要勾他,他知道她在想什麽。

他收回手,她微楞數秒,拿出枕邊的帕子,細心地替他擦手:“奴婢的眼淚弄臟陛下的手,真是罪該萬死。”

少年呼吸一促。

他覺得她似乎更傷心了,可這一次她沒有繼續哭。

他想,如果她又哭了,他大概還會替她揩淚。她沒有弄臟他的手,他應該告訴她這一點。

但他習慣疏離別人,他是個隨時都能去死的人,已經習慣不和身邊任何人扯上關系。

他們不會記得他。

他快速瞄她一眼,少女楚楚可憐,眉眼間皆是沮喪。

少年不動聲色地推開她的帕子,重新撫上她嬌憨的面龐,掌心貼緊蹭了蹭。

她眸中的絕望瞬間化作歡喜。

他移開視線,刻意避開她的灼灼眼神。

他緩緩問:“你爬樹做什麽?”

穗穗唔一聲,聲音弱下去:“以前我一不開心,就喜歡爬到樹上,樹上的風景很好,看著會讓人開心起來。”

少年不自覺蹙起眉心,覺得這話似乎在哪聽過,可他活太久太久,已經記不清楚了。

她甕聲甕氣繼續說:“這一次本不該摔下去。”

他聽出她語氣裏的不甘,似乎另有隱情,順著問下去:“那為什麽跌了下去。”他指了指她錦被下蓋著的腿:“還跌斷了腿。”

她嘟嚷道:“樹梢上的鳥窩埋著幾個鳥蛋,有另外的大鳥想要叼走它們,我想要阻止,伸手去揮,一時沒註意,這才跌了下來。”

他見她說著說著,臉頰鼓起來,像是不甘心輸給了那只大鳥,瞧她這陣仗,還以為要去找那只大鳥報仇。

他問:“痛嗎?”

來的路上,他問過小黃門,她一跌下來,立即就有禦醫去替她包紮查看傷口。

之前她生過一次病,是風寒,他調了禦醫給她看,自那之後,她便有專屬的禦醫。宮女裏面,就屬她最嬌矜,他悄悄觀察過她,她從不肯吃虧,也就只對他溫順。

他是皇帝,所有的宮人都會對他溫順,可是他隱隱覺得,她的溫順,與其他人的討好不一樣。

她看他,就像他過去看阿婉。

穗穗將錦被掀開,少年下意識撇開頭。

穗穗:“陛下看,是不是包得像個粽子?”

他餘光去瞥,瞥見她穿戴整齊,遂松一口氣,而後第二眼,望見她腿上包紮的地方。

嚴嚴實實地包著,確實像個粽子。

穗穗:“陛下來之前,我痛得要死,可是陛下來看我,我就不痛了。”

她又說好聽的話哄他。

少年冷峻的面容隱在黑暗中,聲音卻分外柔和:“好好養著。”

她大著膽子拉住他的袖角,問:“養好了,我還能繼續伺候陛下嗎?”

她話裏若有所指,是說黃昏時她哭著從宮殿跑開的事。

少年楞了楞。

她著急地哭出來,求他:“陛下別不要我,就算討厭我,也不要趕走我,給我時間,我一定將陛下討厭的地方全都改掉。”

她顫抖起來,拼命想要忍住淚水,卻怎麽也忍不住,眼淚往下掉,一滴滴沾濕他的袍角。

她忙地用手擋住,不讓眼淚沾到他身上,生怕他會因此更討厭她。

少年靜靜看了一會。

看著看著,他忽然伸手撩開她捂臉的手,少年的聲線清亮空靈,一字字道:“朕不討厭你。”

她哭得傷心,問:“真的嗎?”

少年:“真的。”

他捉弄她,是想看她露出端倪。可是現在,又有什麽意義?她露出端倪,然後呢?

他活了那麽多世,不至於連個小宮女都對付不了。

少年放下心結,重新拿起她給他擦手的帕子,替她揩淚,“以後朕不會再捉弄你。”

她搖搖頭:“我不介意這個。”

她的聲音軟糯溫柔:“只要陛下願意相信我,陛下對我做任何事都行。”

少年不太自在地咳了咳,“朕不相信任何人。”

也沒什麽好相信的。

對於他而言,遇到的所有人,都只是一世過客,又何必浪費感情。

她渴望地看著他:“穗穗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博得陛下的信任。”

他應該忽視她。

卻還是問了為什麽。

她顯然很高興他問了出來,嬌弱的少女半含眼淚半帶笑意:“因為是陛下呀。”

他假裝聽不懂。

她很是體貼人意,不多時,便主動將話題轉移,同他說起她過去在樹上看過的那些風景。

她話很多,這一點他早就有所領教。

大概是憐惜她跌了腿,難得沒有打斷她,偶爾還會回應她一句。

她牽著他的袍角沒有放開,小心翼翼地將巴掌大的一塊衣料捏在手裏,像得了什麽寶貝似的,生怕他會扯回去。

少年略微一頓,而後挪動,不是往外,而是往裏。

她更高興了。

要不是腿跌斷,估計都能跳起來。

穗穗紅著臉問:“陛下,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爬樹嗎?”

他往窗外看一眼,夜已經濃得化不開。

他該回去了。

少年嘴裏敷衍道:“為什麽?”

穗穗湊近,“因為我在樹上撿到過一個人,自那以後,我就天天爬樹,希望還能再撿他一次。”

少年一怔,遙遠記憶中有什麽翻了出來。

他問:“後來撿到了嗎?”

穗穗搖頭:“沒有。”她頓了頓,笑道:“雖然我沒有再撿到他,可是後來他撿了我。我將他從樹上救了下來,他將我從池中救了出來,他還記得我,說我救他一次,他救我一次,就算扯平了。”

少年遲疑地掃了眼對面的人。

無數次的輪回重覆,他幾乎將自己之前的事忘得一幹二凈。

他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怕高的。

他也調皮爬過樹。

高高的大樹,他一爬上去,腿就軟了。

記憶中,模模糊糊似乎是有這麽一個人,將他從樹上救了下來。他什麽都不記得,只記得她瘦得跟竹竿似的,但力氣卻大得嚇人。

他好像還救過她。

她力氣雖大,可是不會游泳,被他救上來的時候,瑟瑟發抖。她是自己跳進去的。

宮裏勾心鬥角的事不少,像她這種年齡小的宮女,被欺負也是常有的事。

他不想管她的事,也管不過來,但她實在可憐,他便故意丟下一塊玉給她。

“好好活著,只要活下去,就會有希望。”

穗穗一字字將他當年說過的話重覆。

短暫的驚訝後,少年回歸平靜,“原來是你。”

穗穗喜出望外:“陛下記得我?”

少年搖搖頭:“不太記得了。”

穗穗低下頭:“不太記得,也就是還記得一點點,對於穗穗而言,已經足夠。”

她拿出她貼身藏著的玉,獻寶一樣拿給他看:“當時不知道陛下的身份,無法將玉及時還給陛下,後來遠遠瞧見過陛下一眼,但我身份卑微,無法靠近陛下,陛下給我的玉,我一直都留著,如今總算能夠物歸原主。”

他打量她手心的那塊玉。

顯然已被人摩挲過無數次,連紋路都快撫平。

她主動將她的事告訴了他,他也已經想了起來,可是不知道為什麽,他總覺得,她還瞞了什麽事沒有說。

少年沒有多想,伸手去拿玉,剛要碰到,便見她手一抖,似乎很是不舍。

他看穿她的心思,及時將手收回去,淡淡道:“你留著罷,不用還給朕,就當是朕賞你的。”

她立即將玉收起來,“那就說好了,這是陛下送給我的,不能反悔收回去。”

少年:“不反悔。”

她露出大白牙,笑得甜蜜蜜:“陛下真好。”

這天之後,他待她親近不少,穗穗既聰明又蠻橫,即使跌斷腿只能在榻上養著,她也不願意讓別的宮女到他跟前伺候。

她有她的小伎倆,他看在眼裏,沒說什麽,就當是默許了。

她養了半個月,腿還沒好,就迫不及待地拄著拐杖回他身邊伺候。

“你急什麽,又沒有人跟你搶。”

他以為她是怕有人取而代之,卻不想她不單單是為了這個。

穗穗義正言辭:“我要親自守著陛下,才能夠放心。”

少年覺得好笑:“你守著朕作甚。”

此時她正為他沏茶,一杯熱茶遞過去:“我怕一不留神沒能守好陛下,陛下便不見了。”

他聽出她話裏的憂郁,想了想,沒有問下去。

她今日穿了水青色的宮裝,唇間難得點了胭脂,紅紅潤潤,像開在雪地裏的兩瓣梅花。

少年一時看著失了神,恰好有小黃門進來稟話,少年嚇一跳,伸手去接茶時抖了抖,滾燙的茶往外灑。

穗穗反應快,立馬用手去擋,不讓茶水濺到他的龍袍上。

她自己被燙傷了手,開口第一句話卻是問他:“陛下,可有傷著哪?”

少年牽過她的手,她一雙皙白的手被燙出了水泡,他又急又心疼,命人去喚太醫。

他看她痛得緊咬牙關,心裏有些亂,下意識低頭柔柔替她吹氣。

他一邊吹氣,一邊安撫道:“等會就不痛了。”

她一動不動,任由他牽著手。

片刻後。

她小心翼翼地問:“陛下,您是在心疼我嗎?”

少年口是心非:“不是。”

她低聲道:“我不管,反正在我看來,陛下就是心疼我。”

她臉皮越來越厚。

不知怎地,他竟不厭惡,相反,他似乎願意讓她嬌縱。

她的腿受了傷,這下連手也傷著了,一個手腳皆傷的宮女,該有自知之明,得將傷養好了,再來伺候人。

可她偏偏不。

她手厚厚包著一層,腿上也厚厚包著一層,明明什麽都做不了,卻還是拄著拐杖在他面前晃悠。

有時候他嫌棄揶揄她:“朕不養廢人。”

她大言不慚地回他:“我不是廢人,整個皇宮,哪有人比我更懂得討殿下高興?”

他問:“你怎麽就討朕高興了?”

她立即鼓起腮幫子,做出對眼鬼臉,“就現在呀。”

幼稚。

少年掩住嘴角的一抹笑,裝作對她視而不見,任由她在他身邊待著。

春去秋來,等少年反應過來,眨眼已經大半年過去。

宮女穗穗成為他每日裏一睜眼就會看到的人,他開始習慣有她在身邊的日子。

他比從前高興,有時候甚至會產生錯覺,覺得他只是個正常人,從來都沒有輪回的那些事。

可有些事情,註定無法逃避。

這一日,少年決定去做他這一世醒來後就該去做的事。

到言府去。

去看一看這一世的言婉,究竟是不是阿婉。

他說他要去微服私訪,一向活潑的穗穗卻忽然沒了聲。

少年看過去,前一秒還在笑著的人,這一秒卻淚流滿面。

他嚇一跳,問:“穗穗,好端端地怎麽哭了?”

穗穗張著水汽蒙蒙的大眼睛求他:“陛下,不要去,好不好?”

少年皺緊眉頭。

下一秒。

穗穗哭著抱住他,情緒失控,她再也顧不得什麽禮數,緊緊圈著他,哭噎道:“求求陛下留在宮裏。”

他盯著她看了一會。

少年眉眼間皆是猜疑,語氣低沈,問:“穗穗,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?你究竟是誰?”

哭泣的少女擡頭,一張小臉哭皺:“我都知道,我什麽都知道,陛下要去外面看美人,待陛下看完美人,就會納她入宮,我……我就再也不能陪在陛下身邊了……”

少年一楞。

原來她竟在想這個。

虧他還以為她知道輪回轉世的事。

看著懷裏哭得稀裏嘩啦的穗穗,少年嘆口氣,他沒有將她推開,而是任由她趴在他胸口哭成大花臉。

他道:“不會有人趕走你。”

她眨著淚眼說:“會的,待陛下有了嬪妃,她們怎會容許像我這樣貌美的女子留在陛下身邊。”

少年怔住。

繼而大笑。

“穗穗,你倒是自信得很。”

她一邊哭一邊說:“是陛下自己說的,穗穗很漂亮。”

他舒展眉心,“朕什麽時候說過了?”

她哭著看他:“上次宮宴的時候,陛下喝醉酒,我問陛下,穗穗美不美,陛下說美,然後就倒頭大睡了。”

少年身形一頓。

“醉酒之言,算不得了數。”

他繼續往前,她趴在他身上,不肯松手,“陛下打死我吧,打死穗穗再出宮。”

少年頭疼。

她是個宮女,哪來的膽子同他說這種話。

不用問,他自己有了答案:都是他縱著。

她緊緊攥著他,用盡所有的力氣抓牢他,許久後,少年的聲音輕輕落下:“朕帶你一起去。”

他們來到言府。

她坐在他身邊,袖子下的手微微發顫,緊張地拉住他的袍角。

他察覺到她的失態,垂眸望一眼。

半晌。

他覆上她的那只手,快速說了句:“朕就看看,不納美人。”

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帶她一起,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安慰她。

她來他身邊這些日子,給了他許多歡聲笑語,他早就看出來,她很依賴他,她幾乎時時刻刻都守在他身邊,不是諂媚,也不是討好,她耗費所有心思,只是想讓他笑一笑。

她是真心待他好。

他已經想好了,這一世,他會好好活著。

或許她是他輪回中出現的一個意外,總之他不想讓她難過。

穗穗的聲音怯生生嬌弱弱:““今天不納,以後會納嗎?”

少年搖頭:“以後也不納。”

她當即笑起來。

他看她笑,忽然覺得她笑起來很好看,像是春日裏的桃花,嬌嬌媚媚,甚是惹人愛憐。

她註意到他的目光,垂眸羞澀抿抿嘴,道:“你是天子,說話得算數,說好不納美人,就不能納。”

少年點點頭。

言府的會面,很快就結束了。

這一次,依舊不是他想找的那個人。

他沒有殺她,而是告訴她:“不要輕舉妄動,守好你的本分,不要越界。”

這些附體而來的人都很危險,這裏是他的世界,他對所有一切都了如指掌。

只要他想,他可以毀掉整個世界,相反,他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天下掌握在手。

邁出言府的時候,他忽然覺得心中一空,像是什麽東西消失不見。

惆悵的同時,伴隨而來的,還有一縷輕松。

他低眸看了眼自己被穗穗牽緊的手,含笑說了句:“你看朕沒有騙你吧。”

穗穗滿足地點頭。

她趁他不註意,往後望了望。

言家小姐站在青石板上正好與她對上目光。

穗穗撅嘴,繼而收回視線,猛地一下抱住她身邊的少年,像是要宣示什麽,好讓身後的人知難而退。

少年被她抱住,已經習以為常。

她膽子大得很,時常趁他睡著的時候,悄悄抱他一下,但是像現在這樣明目張膽,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外人的面抱他,還是頭一回。

不多時他便明白過來。

原來言家小姐就在不遠處看著。

少年問:“是扭著腳踝了嗎?怎地一下子撲到朕身上。”

穗穗做賊心虛地說:“確實是扭著了。”

她以為他會嫌棄地推開她,所以知趣地起身。

待她站定,少年卻低下身去,“上來,朕背你。”

她楞住。

少年回頭:“不要朕背嗎?”

穗穗歡喜地跳上去。

她攀著他的背,得意洋洋地往後看一眼。

言家小姐還在那站著。

穗穗已經全然不在乎,她很快收回視線,扭著身子在少年背上蹭來蹭去,跟條毛毛蟲似的。

少年:“老實點,不然摔你下去。”

穗穗往前一挪,對他的話置若罔聞,她離他更近,貼在他耳邊甜甜道:“陛下真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人。”

少年眼梢微挑,“馬屁精。”

穗穗:“我才不是馬屁精,我每句話都是真話。”

但其實也不全然是真話。

比如今天,她就對他撒了謊。

夜晚穗穗守在少年榻邊,她實在是困極了,守著守著便睡了過去。

大概是因為今日去言府的緣故,她做了一個許久不曾做過的舊夢。

夢裏她還是穗穗,只是卻沒能活過十四。

她拿著那塊玉佩,一心想要再見他一面,她知道她自己的身份,所以她不求別的,只希望能和他說一聲謝謝。

等啊等,終是沒能等到。

她被人淹死在井裏。

她戰戰兢兢地活著,再怎麽被人作踐毒打,也不曾尋過短見。只因為他跟她說過,讓她好好活著。

她那麽努力地想要活下去,想要再見他一面,最後卻被人輕而易舉終結一切。

她不服,她寧願魂飛魄散,也要討一個說法。

她死了之後,有一個穿白袍的男子來到她面前,問她,願不願意做一個交易。

交易的條件有三個。

第一,歷經十世的苦難,每一世都不得善終。

第二,阻止少年天子任意屠殺任務者。

第三,永遠都不能對人說出“愛慕”這兩個字,並且不能告訴任何人關於重生的事。

如果能成功做到以上三件事,那麽她將永生永世地活著。

白袍男子警告她:“你會生生世世重覆,無法停下來,就算死去,也不能結束這一切。”

永生,是奇跡,也是懲罰。

她熬過了十世的折磨後,終於能夠做她想做的事了。

她不在乎小皇帝是否屠殺任務者,她只希望他好好活下來。

她從天眼裏看到了所有的事,她知道,他要找的人,是阿婉,是那個白袍男子的任務者。

他愛別人沒關系,只要能讓她能陪著他就行。

她會生生世世守著他,再也不讓他孤獨。

穗穗朦朦朧朧聽見有人在喊她:“穗穗……”

她從夢中醒來,望見小皇帝正看著她。

他漂亮的五官映上融融燭光,他的手撫過來,溫柔地問:“穗穗,你怎麽哭了?”

穗穗這才發現,原來她在夢中淚流滿面。

穗穗笑:“我做了一個很美的夢。”

少年替她拂開額前碎發,“什麽夢?”

她笑道:“不能告訴陛下。”

她什麽都不能對他說。

她甚至不能向他表達心意。

少年沒有繼續追問,他說:“你回屋睡罷,這裏不用你守著。”

她以為他嫌她剛才睡著,連忙道:“就讓我守著罷,我絕對不會再睡著,陛下有什麽吩咐盡管讓我去做,只是不要讓我走開。”

少年怔怔凝視她,而後躺回被窩,他閉上眼,嘴裏淡淡道:“想睡就睡罷,不趕你走。”

她一楞。

少年:“自己去拿床被子來。”

她傻乎乎地應下,重新回來的時候,手裏多了席錦被。

穗穗的聲音細細輕輕:“陛下,您往裏面挪挪。”

少年睜開眼。

她在床邊站著,一張臉羞答答,小耳朵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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